8月 082010
 

安同

龍應台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以《文明的力量——從鄉愁到美麗島》為題,揭示台灣「中國夢」的破滅與嬗變、及民主化的艱辛歷程,期待中國大陸也以文明的力量崛起。

八月一日下午,北京烈日當頭。可以容納一千八百人的北京大學百年講堂座無虛席。

舞台右側一角,一襲白衣的龍應台用字正腔圓的國語開場:「第一次接到(《南方週末》)電話,希望我談談『中國夢』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千枚飛彈對準我家,我哪裏還有中國夢啊?』」

台下笑聲一片,接著是淚水,為這次演講的難得,為她提及的顛沛流離到台灣的同胞,也為她講出了許多大陸人想說而不敢說的真話。

前一天下午,同樣的地方,《南方週末》將「二零一零中國夢踐行者」獎杯頒給了龍應台,在接受大陸藝術家陳丹青提問時,她的每句話都讓現場觀眾捏了一把冷汗。她說:「我的一個夢想,就是這個國家,能夠不再有不能出版的書,不能上映的電影。」

掌聲空前,陳丹青對著鏡頭調侃說:「東方衛視還是把這段 ka掉吧。」

在七位踐行者中,龍應台是唯一來自台灣的,只要看過她作品的人,都一定很認同這段她被致敬的理由:龍應台先生的作品具有柔韌的硬度,感恩的力量和思考的鋒芒,她在完成自己夢想的同時,持續關切著弱小者的夢想,其文字不動聲色地傳揚著普遍性的價值。

柔韌的硬度,依然貫穿演講始終,主題說的是《文明的力量——從鄉愁到美麗島》。能夠到「共匪」統治的土地上公開演講,她一度難以置信。但也不改批判本色,只是不再像當年批判國民黨那樣針尖對麥芒,而是幽默地含沙射影:昨天在北京怎麼也搜不到這張美麗島審判的照片,一搜就跳出一個提示:「此網頁已不存在」,我真想把它拍下來;很想跟大家合影簽名,但是很抱歉,北大給我的時間有限,不然就要斷水斷電……

進場時,很多人捧著龍應台的書到她面前請她簽名,都被工作人員一一擋了回去,她沒有作聲,只是微笑,起身,鞠躬致歉。 Continue reading »

8月 082010
 

2010年08月05日 22:28 凤凰网评论专稿    特约撰稿:陈芳

核心提示:29日,从南昌到北京的路上,龙应台还担心此次演讲能否如期进行。南方周末打来电话,她还问“是不是演讲取消了?”就在演讲中,龙应台也说“下飞机之前,我都不认为这件事情会发生。”直到演讲结束后,她还在说“竟然演讲成功了?”

8月1日下午,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讲堂,龙应台正在发表题为《文明的力量:从乡愁到美丽岛》的演讲,台下1000多名观众不时传来阵阵掌声。这是龙应台在北京的首次公开演讲,直到登上讲台,她还对着台下的观众说:“这是北大吗?龙应台竟然真的到北京演讲了?”

直到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与互动在阵阵掌声中结束,龙应台依然有些不相信:“竟然演讲成功了?”陪同龙应台的一位相关人士在与其聊天中,清晰到感受到她的这种兴奋。

提前一年的沟通

龙应台的演讲,比南方周末预期的晚了一年。早在去年,南方周末首届“中国梦践行者致敬盛典”便欲邀请龙应台,那一年,她那本讲国共内战离乱史的书出版。

相关人员告诉凤凰网,当时的龙应台有着诸多顾虑:首先,“中国梦”这样的主题不得不让她有所顾虑;第二,她从来不上电视,对电视有抵触情绪,但南方周末的活动现场有电视录像;第三,她从来不接受奖项,不接受致敬。因此,龙应台拒绝了南方周末“2009中国梦践行者”活动的邀请。

接下来的一年,南方周末仍在通过电子邮件、电话与龙应台就“中国梦”进行频繁的沟通交流,也包括多次面对面的沟通。最终,龙应台答应了,但她的顾虑并未打消,“不接受电视,不接受奖项,怎么这次跑到北京全部‘破戒'了?而且还是中国梦践行者这样的主题?也许会被人认为是到北京输诚?”她曾私下向一位人士吐露了自己的顾虑,但最后她答应了,南方周末希望她做的事情也都一一做了下来,并对一位接待他的人开玩笑说,“来了就交给你们了”,没有提出任何额外的要求。

7月22日,南方周末网站主页上发出通告:2010年8月1日下午15:00-17:30,易中天、龙应台将在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讲堂围绕“激荡中国-梦的解析”发表主题演讲。龙应台将在北京大学演讲的消息被广泛传播,不少人开始注册抢票。 Continue reading »

8月 082010
 

2010年08月05日  南方周末
(2010年8月1日于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讲堂演讲录,大标题有改动,内文有删节。)

我们的“中国梦”

接到电话,希望我谈谈“中国梦”,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还有中国梦吗?”

沉静下来思索,1952年生在台湾的我,还有我前后几代人,还真的是在“中国梦”里长大的,我的第一个中国梦是什么呢?

我们上幼儿园时,就已经穿着军人的制服、带着木制的步枪去杀“共匪”了,口里唱着歌。当年所有的孩子都会唱的那首歌,叫作“反攻大陆去”:

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
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
大陆是我们的国土大陆是我们的疆域
我们的国土我们的疆域
不能让共匪尽着盘据 不能让俄寇尽着欺侮
我们要反攻回去我们要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反攻回去
把大陆收复把大陆收复

这不是一种“中国梦”吗?这个梦其实持续了蛮久,它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图腾,也被人们真诚地相信。

仓皇的五十年代进入六十年代,“中国梦”持续地深化。余光中那首《乡愁四韵》传诵一时: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那酒一样的长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掌海棠红啊海棠红
那血一样的海棠红
那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掌海棠红啊海棠红

1949年,近两百万人突然之间被残酷的内战连根拔起,丢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甚至很多人没有听说过的海岛上。在战火中离乡背井,颠沛流离到了岛上的人,思乡之情刻骨铭心,也是无比真诚的。那份对中华故土的魂牵梦绕,不是“中国梦”吗?

梦的基座是价值观

我的父母那代人在一种“悲愤”的情结中挣扎着,我这代人在他们乡愁的国家想象中成长。但是支撑着这个巨大的国家想象下面,有一个基座,垫着你、支撑着你,那个基座就是价值的基座。

它的核心是什么?台湾所有的小学,你一进校门,当头就是四个大字:“礼义廉耻”。(见图①)进入教室,简朴的教室里面,墙壁上也有四个大字:“礼义廉耻”。如果一定要我在成千上万的“格言”里找出那个最最基本的价值的基座,大概就是这四个字。 Continue reading »

8月 082010
 

6,追火车的女人

美君紧紧抱着婴儿离开淳安,在杭州上车时,火车站已经人山人海;车顶上绑着人、车门边悬着人、车窗里塞着人、座位底下趴着人、走道上贴着人。火车往广州走,但是在中途哪一个荒凉的小镇,煤烧光了,火车不动了。于是有军官出来当场跟乘客募款,搜集买煤的钱。

火车又动了,然后没多久又会停,因为前面的一截铁轨被撬起来了,要等。等的时候,美君说,旁边有个妈妈跟一路抱在怀里的四、五岁大的孩子说,“宝宝,你等一下哦,不要动。”

女人爬过众人的身体,下了车,就在离铁轨几步之遥的灌木后头蹲下来小解,起身要走回来时,车子突然开了。

“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在追火车,一路追一路喊一路哭一路跌倒,她的孩子在车厢里头也大哭,找妈妈,但是谁都没办法让火车停下……”

“你记得她的脸吗?”我问。

“我记得她追火车的时候披头散发的样子……”

美君半……不说话,然后说,“我常在想:那孩子后来怎么了?”

火车到了湖南衡山站,美君跟两个传令兵抱着孩子挤下了车。

想到那个追火车的女人,她决定把怀里的婴儿交给衡山乡下的奶奶。这样的兵荒马乱,孩子恐怕挤也会被挤死,更别说在密不通风的车厢里得传染病而暴。一路上,死了好几个孩子和老人。

应扬,让奶奶抱着,在衡山火车站,看着美君的火车开走。他太小,连挥手都还不会。

美君继续南下,到了广州。丈夫,带着宪兵队,驻守着广州天河机场。

8月 082010
 

5,上直街九十六号

这几年,美君不认得我了。

我陪她散步,她很礼貌地说,“谢谢你。有空再来玩。”

每隔几分钟,跟她说一遍我是谁,她看看我,闪过一丝困惑,然后做出很有教养的样子,矜持地说,“你好。”

奇怪的是,连自己的独生女儿都不记得了,她却没忘记淳安。

开车带她到屏东的山里去,她一路无言,看着窗外的山景,突然说,“这条路一直下去就会到海公祠,转一个弯,往江边去,会经过我家。”

从后视镜里看她,她的面容,即使八十四岁了,还是秀丽姣好的。

我问她,“你是应美君吗?”

她高兴地答,“是啊。”

“你是淳安人吗?”

她一脸惊喜,说,“对啊,淳安人。你怎么知道?”

天黑了,带她上床,帮她盖好被子,她怯怯地问,“我爸爸在哪里?我妈妈呢?”

我决定去一趟淳安,找余年春。

美君此生看不见的故乡,我去帮她看一眼。

余年春,是美君的同村同龄人。几年前三峡建水坝,中国政府为百万人的迁移大费周章,建新村、发偿金,还有老居民死守乡土不退。余年春看得热泪盈眶,看不下去了。

他回想起一九五八、五九年,淳安人是在什么情况之下被迫离开祖辈已经生活了一千多年的故乡的。 Continue reading »

8月 082010
 

4,美君回家

美君从此不能见河,一见河,她就要说:“这哪里能和我们老家的河比……”我从小就听她说:“新安江的水啊,”她总是絮絮叨叨地说,“是透明的!”第一层是细细的白沙,第二层是鹅卵石,然后是碧绿碧绿的水。抓鱼的时候,长裤脱下来,站进水里,把两个裤脚扎紧,这么往水里一捞,裤腿里满满是鱼

……美君说完,总还要往我看看,确定我是不是还听着,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一声气:“唉!对游弹琴啦,讲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你根本就没见过那么清的水嘛!”

牛,她总说“游”,所以“牛奶”,就是“游来”。

她沉默一会儿,又说:“有一天,有一天要带你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声音很小,好像在说给她自己听。

我这个高雄出生的女儿,对长江、黄河都无从想象,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么一条新安江——江在哪里其实也毫无概念,连浙江在江苏的上面还是下面,左边还是右边都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新安江水是世界上最干凈的水。

这个女儿长大以后,带着美君去看阿尔卑斯山里的冰湖,去看莱茵河的源头,去看多瑙河的蓝色风光,美君很满意地发出赞美:“欧洲实在太漂亮了!”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她就要轻轻叹一口气。我故意不回头,等着,果然,她说:“可是这水啊,跟我们新安江不能比……”

美君在台湾一住就是六十年,学会了当地的语言,也爱上了亚热带的生活,异乡已经变成了故乡。那新安江畔的故乡嘛,一九五九年建水坝,整个古城沉入千岛湖底。她这才相信,原来朝代可以起灭、家国可以兴亡,连城,都可以从地球上抹掉,不留一点痕迹。 Continue reading »

8月 082010
 

3,码头上

高雄,一个从前没听说过的都市,那儿的人皮肤晒得比较黑,说一种像外国话的方言。丈夫在动乱中失去联系,却有两个兵跟着她,臂弯里是吃了就睡,醒了就吃的应达。

美君打量一下周遭:满街挤着面孔凄惶、不知何去何从的难民。五月天,这里热得出奇,但是很多难民身上还穿着破烂的棉衣,脱下来,里面是光光的身体,不好看;留在身上,又湿热难熬。一场急雨打下来,码头上的人群一阵狼狈乱窜,其实没有一片屋檐可以逗留,于是干脆就坐在地上,大雨倾盆。

部队散了,丈夫走失,美君不再有“军眷”的身分,一下码头就没有人管她了;两个传令兵,也是家乡的庄稼子弟,没有兵籍。美君,其实不明白什么叫历史的大变局,但是她很快地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此时此刻,除了自己,别无依靠了。

美君掏出身上藏着的五两黄金,找到一个叫苓雅市场的地方,顶下一个八台尺见方——也就是二米四乘二米四——的菜摊子,开始独立生存。晚上,两个庄稼少年睡在地上,她就搂着婴儿躺在摊子上,共盖一条薄被。

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她指挥着两个少年去买了几个大西瓜回来,切成薄片,放在一片木板上,要少年到码头上去叫卖。码头上,撤退的部队和难民像溃堤的大水般从一艘一艘的大船流向码头;她计算的是,在码头上热天卖西瓜,一方面可以挣钱,一方面可以寻人——丈夫如果还活着,大概迟早会在码头上出现。

美君的小摊扩张得很快。这个淳安绸缎庄的女儿冷眼旁观,很快就发现,难民在建筑自己的克难之家。他们需要竹片、钉子、铁锤、绳子等等“建材”,于是她的摊就多了五金。她也发现,山东人特别多,于是她的摊子上马上有一袋一袋的面粉。南腔北调的难民进到市场,知道来美君这个摊子不但什么都可能找到,而且这个摊子的女主人能说国语,活泼大方,能言善道。

美君脱下了细腰身的旗袍,开始穿宽松的连衣裙,给孩子喂奶,也做肩挑手提的粗活。

但是能言善道的美君也有沉默的时候。她常一个人骑着那辆送货的男用脚踏车,来到码头。把车停在一个巨大的仓库大门前,她就倚着脚踏车望向码头和海港。军舰缓缓进港,军舰缓缓出港;人潮汇入码头,人潮一会儿散尽。汽笛声回旋在海港上头,缭绕不去。

一九五三年,摊子已成小店,美君抱着一岁的女儿,女儿叫“应台”。

穿着制服的港警,巡逻时经过仓库大门,看到这个体型纤弱的年轻外省女人,不免多看一眼。

8月 082010
 

2,躲躲雨

离离开淳安之后就是一路的狼狈迁徙,从火车站到火车站,过江过河过大山。一年半以后,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美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海南岛一个混乱骚动的码头上,汹涌的人潮拚命地要挤上大船,丈夫在另一个港口,失去了联系。

海南岛的正式大撤退,是一九五零年的五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在半年前成立,但是在沿海、在西南,还有战事。很多的国军部队,是在解放军的炮火一路追击下被逼到了码头边。奉命负责掩护撤退的部队,边打边退,好不容易最后到达了码头,却只能在岸上看着军舰迅速起锚逃离。炮火直接射到了船舷,船上的人,不得不泪眼汪汪看着掩护自己上船的袍泽被抛弃。码头上的伤兵绝望地倒在地上放声痛哭,没负伤的兵,像是到了地球的边缘,后面是家乡阻隔在万里烽火之外,前面是完全背弃了你的汪洋大海。

上了船的国军部队,这时也傻了。徐蚌会战中牺牲惨重的六十四军,三月间在海南岛紧急上了船,七千官兵中还有一千多个是一路“抓”来的青壮少年。

急难中,船要开往台湾了,可是,台湾在哪里?开军舰的人都不知道。

在炮火射程外的安全海面上,海军拿出地图来找台湾的位置。

士兵问长官,“什么时候才到那个地方啊?”

军官说,“我也不清楚,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到的那个地方叫‘台湾’,我没去过,你也没去过,听说那地方不错。”

六十四军的军官简步城安慰惶惑的士兵,但是心里慌得厉害。他自己都不知道台湾是在东西南北哪个方位。从冰天雪地如苏武牧羊的绝境中一路打到海南岛,心力和体力的透支,已经到了人的极限。安慰了士兵,他再来安慰自己:人生的路,太累了,反正去那个叫“台湾”的地方,只是暂时“躲躲雨”吧,也好。

他作梦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场“雨”啊,一下就是六十年。 Continue reading »